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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霜尽杀——凡酒(12)

    霜明雪点了点头。
    起身之时,岳其诤踉跄了一下,他下意识看杯子,霜明雪道:放心,水里没毒,我只是在试探你。
    岳其诤全无意外,对他笑了笑:我原知如此,剑法如心,我听人说过你在灵机大会上的盛况,有那般磊落旷达的剑法,自不会是使毒算计的人。
    霜明雪顿了顿,道:我说有毒你信,我说没毒你也信,岳少侠未免也太过轻信旁人。
    岳其铮摇摇头:我并不是谁都肯信,之所以信你,是觉得你像我儿时一个玩伴。
    霜明雪道:玩伴?
    岳其铮见他神色淡然如常,全无异状,在心里叹了叹。
    他是我师叔的孩子,名叫叶无忧。师叔常年隐居在外,为着师祖百岁寿诞才回来了一次,我与他,也只相处了那几天。我自幼愚笨,开悟就晚,学东西还比旁人慢,快十岁了,连本门入门功法都未学出个名堂。我乃家中长子,日后应当接下我父亲的重任,照顾好一家老小。可我的天赋才干却连小我五岁的弟弟都不如,我父亲嘴上不说,但我知道,他心中是失望的。
    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,霜明雪道:但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侠客,该你担负的责任,不曾懈怠半分。
    岳其铮声音甚是温和:你安慰人的语气,也很像他。
    霜明雪目光丝毫未变:是么?
    岳其铮脸上笑意未散,继续道:他随师叔回来那日,我还在武场练剑,那套剑法,我练了总也有数百次,却始终不能融会贯通,我知自己愚钝,只能在勤字上下功夫,从太阳初升到黄昏时分,我不曾离开武场半步。师祖名扬四海,前来为他贺寿的人极多,其中不乏其他门派的后生翘楚。
    当时有几个半大少年也到了武场,见我一味苦练,却始终不得其法,纷纷笑了起来,其中一人还道这便是凌霄门剑法么?我爹爹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,我一听这话,那是又羞又愧,恨不能从崖边跳下去,又或是找条地缝钻进去,怎样都好,只要不在这里辱没师门。
    但那几人年少气盛,见我要走,便拦在我面前,口中还道来之前我爹爹让我好好同凌霄门弟子讨教,择日不如撞日,不如就现在罢。说完,便一剑向我刺来。
    其实那少年剑法算不上高明,但我当时武艺平平,也没与人对阵过,全然接不住他的杀招,接连躲闪,却始终无法躲开。那少年说是比拼较量,但更像在拿我取乐,虽没下死手,但左一剑右一剑下来,我身上还是多了不少零碎伤口,最后他玩累了,得意洋洋道:凌霄门不过如此尔,这样好了,你给小爷磕三个头,小爷今日便饶过你。
    我虽技不如人,但也绝不愿受这等屈辱,愤然回他:士可杀不可辱。那少年冷笑一声,飞起一脚,将我踹向旁边那座一丈高的侠义碑,这一脚他下了十足十的力气,那铁碑又厚重无比,我只道今日难逃一劫,是我的小师弟,在那座写着天地众生的侠义碑前接住了我。
    说到这里,岳其铮平静的声音有了起伏: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,许是他身法太快,又或是因为他个子太小。那一年,他只有六岁,与我说话时,尚且要仰着头。可那份沉着气势,只怕如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。
    他说:切磋较量应当点到为止,你下这样的重手,岂是豪杰所为?
    那少年许是豪横惯了的,被个毛孩子说教,面上自是挂不住,口中道:小爷不是豪杰,难不成你这臭小子是?好啊,我便来领教你的高招!说罢,就提剑刺来。他心中窝火,出招也比先前狠辣得多。我是领教过这少年的本事,见此情景,哪里敢接招,当下只想拉着无忧躲得远远的。
    却见无忧身形一晃,说了句借剑一用,便迎上前去。要知我惯使重剑,那柄纯钧又是西域玄铁所铸,只怕比他还沉些。不想他竟使得如草木铸就一般轻巧,不到三十招,便将那少年逼得节节败退。最令人惊奇的,是他所用剑法,竟如那少年刚才对我使的一模一样。
    那少年追问他怎么会他们门派的剑法。我的小师弟道:方才见你使了,便会了,又问被人追打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?
    这话可把我们都惊住了。
    听闻数代之前,豪侠孤独寻就是靠着过目即成的能耐,成为武林百年来第一高手。但无忧不过是个小小的孩童,这等天赋,未免太骇人了些。
    那少年自然也不信,恨恨道定是你这小贼从哪偷学来的,小爷今日绝放你不过!又是一剑杀来,已换了一套剑法,剑锋凌厉剑影四起,招招都是杀意。
    这一回无忧没有迎击,只一味抵挡,但他使出的每一招,都是那少年前一手用过的,这即看即学的本事,我算是信了。拆到最后一式,无忧忽得身法一变,使出了一手新剑招,直将长剑抵至那少年心口。
    那少年被抵住死穴,自是满脸慌乱,但这慌乱中最令他惊惧的却是我这套剑法最后一式还未使出,你怎么会的?
    我的小师弟既无骄傲,也无蔑然,神情语气一如对阵时一般认真,就听他瓮声翁气地说:剑招拆着拆着想到的。
    这话一出,那还有什么可比的?那少年面如死灰,勉强拱了拱手,便要离去,无忧挡在他身前,拦住他去路。那少年与我方才一般的羞恼,恨声道我已经认输了,你还想怎样?看了看我,脸色更白,总不会让我给你磕三个头吧?
    无忧的声音还十分稚嫩,但说起话来掷地有声,他说:学武是为保护弱者,不该用来欺负人,你要答应我,日后不再恃强凌弱,我才能放你走。
    那少年勉强点了下头,无忧像个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,将路让开。
    后来无忧将剑还给我,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,我比他大了四岁,却要他来保护,实在不像样子,可我这点微末本领,又怎么能保护的了他。一气之下,我把剑丢到一边,又说了些不成体统的丧气话。
    他蹬蹬地替我把剑捡回来,还对我说,之前见到我练剑了,我练得很好,让我莫要灰心。
    我知道他在安慰我,我若练得好,方才就不会败了。
    我这样想,也这样说。
    他听了我的话,将小小的眉头皱起来,说:你是失了先手,可你并未认输呀。见我不解,又对我说:只要你没认输,就还未被打败。
    我那时懵懵懂懂的,还不明白他话中的高妙之处,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,他不过如此行,又如是说罢了。
    后来师祖在寿宴上听闻此事,亲自考量他,说他天赋上佳,品性端方,日后可堪大任。
    当时有人不信,也有人不服。但我满心欢喜,既信且服。其实我师叔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,论起武学造诣,远在各路豪杰之上,他的儿子有出息并不奇怪,只是师叔心性散漫,只愿做个闲云野鹤,不肯涉足江湖事。但我那师弟淳善仁厚,又有侠义心肠,是个天生的君子,武林若有难事,他必定肯为天下先。
    霜明雪看着桌上棋盘,淡淡道:但如今的武林并没有这一号人物。
    岳其诤的声音低落下来:许是天道不公,不久之后,我师叔一家便死在一场大火里,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。他轻轻叹了一声: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小师弟的样子了,但他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,没有一天忘记,每每遇到难事,我便对自己说,不认输,便不算败,我念着这句话,苦练多年,终成今日。
    说到这里,岳其诤眼中隐见泪光闪动,俨然已十分动情。
    霜明雪抬头看他,眼中多了丝难言的意味:是你自己勤勉,就算没有旁人,也一样会有今日成就。
    岳其诤道:我宁可自己不成器,只要能换他回来。
    霜明雪沉默片刻,一语戳破他的心思:叶无忧已经死了,我不是他。
    这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,岳其诤脸上失望难掩,彻底将目光收回来:我知道,只是有时妄念难消。又是一声长叹:其实你们性情也不大一样,我那小师弟是个认死理的性子,不懂这些灵活机变的门道,几个叔伯们都说,他与我站在一起,更像亲兄弟,但我心知若论侠义正直,我远不如他,他若还活着,此刻只怕已提剑杀到魔教,替你你讨回公道了。
    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深了,岳其诤饮罢凉透的茶水,起身告辞。他人已经走到院子里,忽听霜明雪的声音自门边传来:其实叶流云作保之时,就知道混元宫主是岳盟主杀的。
    岳其诤转过身来,霜明雪与他遥遥相望:只是他深信自己的师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,这才替他担下罪责。后来岳盟主回来,揭露混元宫主的真面目,江湖人方才知晓,那是个何等奸恶的地方。
    此事在江湖也算是一段佳话,但其中内情,岳其诤知晓的也不多,不过比之这段往事的内幕,他更在意另一件事: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?
    霜明雪说完那句话便关上了门,黑夜之中,他的声音也如梦呓一般:没什么,随口一说罢了。
    第14章 欲坠 那晚我们真的在一起,一整晚都在一起!
    天色初明,灵机山武场已黑压压站满了人,各大门派掌门落了座,均是形容森严,神情冰冷。一阵脚步声过后,霜明雪被人带了出来。
    桑雩坐在武场一角,此时他已恢复苗人装扮,身后赫然站着十余名侍从,乃是奉苗王之命,前来保护他的。他一见霜明雪,便露出焦虑担忧之色。
    霜明雪目光与他略一交错,便转了过去。他神色还算平静,只是垂落的乌发之下,隐约可见大半张脸肿了起来。因他皮肤太白,衬得伤处红肿愈发惊心,只是这点皮肉伤,较之武林盟主的死,实在不值一提。
    他才一站上试炼台,众人便不断发出喊杀之声。主事之人为昆仑正宗宗主函谷先生,当着众多英雄的面,愤然陈说霜明雪三大罪状,直说岳千山的弟子家人义愤填膺,恨不能立时手刃凶手。岳行洲被勒令待在房中,但他哪里肯依从,找了个机会换了小厮的衣服偷跑出来,此刻见有人抬出他父亲的盟主令旗,眼眶一阵热意,嘴上虽不敢出声,心里已随他们一起嘶喊起来。
    霜明雪全程无动于衷,环顾一圈之后,便连眼神都未动一下,直到被问及以他祭旗,服也不服之时,才冷冷道:说来说去,指认我的证据在哪里?
    一个在那晚负责查看的小弟子沉不住气,愤然道;我师父被害之时,只有你不在房中,后来更是没了人影,不是你做贼心虚,还能因为什么?
    岳其诤比了个手势,示意他退下,起身询道:敢问阁下,当晚身在何处?
    霜明雪冷道:当晚我心情烦闷,随便走走,不可以么?
    岳其诤又问:那之后为何不告而别?
    霜明雪闻言便是一声冷笑:我奉圣教教主之命,前来做客,你们却将我安置在断日峰那种鬼地方,你们失了待客之礼,还不许客人自行离开不成?
    岳千山二弟子包近业性烈如火,自他出现,便牙根紧咬,死死握紧龙泉剑,听到这一句,那是再忍不住,提剑便杀上前去:巧言狡辩的魔头!你赔命来!
    他轻功不凡,只看剑光一闪,人便杀至跟前。众人知霜明雪服了软筋散,无伤人之力,虽是一惊,但见他攻的不是要害,也无人阻拦,唯有桑雩想要起身,念及他的吩咐,又生生稳住了。
    忽然之间,一阵极强劲风自后方而来,好似一柄寒枪,硬生生将包近业挑到一边。包近业倒在地上,吐血不止,剑风穿胸而过,将他手中龙泉剑寸寸震裂。
    此招未平,彼招又起。
    一道黑影凌空而来,也未见他如何动作,只闻四方风声嘶嚎,威压之力山崩海啸一般倾覆而下。函谷真人暗道不好,立刻挡在包近业身前。他自负内力高深,硬接了这一掌,孰料两方劲力一触,便被一股从未见识过的雄浑之力迫出三步开外,勉强站定,浑身气息翻涌不止,哪还有余地救人。眼看这一掌就要砸到包近业身上,岳其诤高声道:恳请教主手下留情!
    掌风微转,落于包近业肩头,他惨叫一声,一条手臂绵软如泥,就此昏死过去。
    这一场风波过后,温离飘然落到试炼台上。周遭豪杰或是惊呼,或是切齿,他恍若不闻,径自走到霜明雪面前。
    霜明雪低着头,轻声道:教主。
    温离虽然知道他这一趟必定要吃点苦,可看见他脸颊的伤,还有前襟被剑尖刺破的口子,一股火气立刻涌上心头:谁干的?见霜明雪只是摇头,心知他是不愿自己发火,以免误了大事,勉强按下脾气,又问:身上还有伤没有?
    霜明雪道:没有。温离面色稍解,见山顶风大,吹得他衣摆翻飞,他脸色也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白,遂解下披风罩在他身上。
    有人不忿道:温离,你不请自来,还重伤凌霄派弟子,是不是太不把武林盟放在眼里了!
    温离缓缓转身。他目光扫过去,在场之人心中无不一悚,先前说话的人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。身后虽站千百人,然而气势已落下风。
    温离森然道:你们欺我爱徒手无寸铁,却不许本座还以颜色,这便是武林正道,英雄好汉的做派么!
    不知是谁小声顶了一句:还不是因为他杀了岳盟主
    温离冷笑一声,揽住霜明雪的肩膀,蔑然道:明雪,是你杀了岳盟主么?
    霜明雪虽然高挑挺拔,但毕竟刚及弱冠,还是一副少年身形。温离身形伟岸,又逾他大半头,这一搭一揽,便将他整个人都护在自己臂弯里。
    众人看在眼中,心知此刻就算小魔头直承其事,大魔头只怕也要蛮不讲理护短,一时对魔教的恨意又添几分。
    霜明雪白衣如雪,衬得那袭黑色披风格外刺眼,眼睛看着温离,话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:我也很奇怪,我与岳盟主不过几面之缘,说我杀人,动机为何。
    众人一时语塞,岳行洲听不得他巧言令色,出声喝道:你恨我爹拿你去换和书!
    这一嗓子吼得回音四起,整个会场随之静默下来。
    若说方才对霜明雪出手,还勉强算得上除魔卫道,但两年前他们听从温离胁迫,将一个前途无量的正派少年送进魔教,那是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不沾边的行径。
    但知道内情的,不过几大门派掌教,绝大部分弟子听了这话都一脸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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