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佶野(6)

    哎哟哟,画的真是好呀,我虽然是画人物的,可也能看出这画画的好,顾虎头说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眼睛在画里太重要了,他这猴眼睛,真是灵啊灵啊,不愧是易元吉画的。
    可不是,要说还是宋人讲究,这石青石绿只染了下面一点山石,颜色一点也不厚重,倒成了点睛之笔了。
    众人熙熙攘攘地论起画来,一时热闹非凡。
    许绍清远远地站在后面,像是个局外人,他看了看胸前挂着的怀表,侧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许缘竹。只见许缘竹捂着嘴轻声咳了几声。
    怎么不去看,你不就是为画而来吗?许绍清问。
    许缘竹也扭头看了眼他,哼了一声,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。
    说完他有些后悔,果不其然,许绍清的脸色一瞬变得有些难看。他想说些什么,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。
    他许缘竹掌舵《宁报》多年,手下经手过无数篇文章,说尽了家国春秋,人情冷暖,唯独对他唯一的儿子,他该说的未能说出口,不该说的,早早便说了一遍。
    许绍清似乎忍受不了和他坐在一起了,他站起身,也走上前,凑过去似乎也想要看一看画。
    他个子高,站在后面也能看见那画的一角,说实话,他对着这画儿着实不感兴趣,看了一眼,便开始四下张望。而长桌前弯着腰站着的男人,此时直起腰,露出了一个侧脸。
    鼻子是很漂亮的弧度,说不上很锋利,唇峰稍稍凸起,脸颊上的皮肤细腻的很,比周遭的人白了不止一层,许绍清很轻易地被他吸引了注意力。
    最重要的是,这人他见过。
    第八章
    这何聿秀怎么也在这儿,许绍清很快意识到这人是谁,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    正当此时,何聿秀身旁的元敬山,一掌拍到他肩膀上,爽朗地笑了声,问道:这位是京都的何聿秀何先生吧,久闻大名,看您方才看了许久,您觉得这画儿怎么样?
    元敬山嗓门很大, 几乎整个屋子的人都能听到他说的话,一瞬间,屋里安静下来。
    何聿秀?
    一直坐在后面的许缘竹忍不住抬了抬头,他的肺病不许他过多接触人群,因此他只远远地坐在后头,想等到人少一点儿,再去前头看看。只是没想到,这王陆屏竟然请了初到宁浦的何聿秀,这的确让他吃了一惊。他不由得直起身来,往前面看了一眼。何聿秀抬头看了那元敬山一眼,摸了摸下巴,似在思索,周围的人安静下来,像是也想听听他是怎么想的。
    倒是那程先鹤率先出了声,他嗤笑一声,道:何先生这是怎么了,平日里嘴皮子那么利索,数落起别人分毫不让,怎么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,是见了这么好的画,不知道说什么了?还是说只敢糊弄一下我们这些人,到了王先生这里,反倒不敢开口了?
    何聿秀只觉得这程先鹤过于聒噪,他皱了皱眉,便见这程先鹤就站在他对面,一幅看好戏的样子。周遭的人估计也能看出他俩之间有点儿小过节,窃窃私语道:他们这是怎么了?
    嗨,这咱就不知道了,听说他俩之前
    王陆屏站在一旁,过来打着圆场,他朝程先鹤使了个眼色,又扭过头来对着何聿秀说:何先生,大家都不是外人,本来就是公平品鉴的时候,您随便说点儿什么,不必太过拘束。
    何聿秀不再理会那程先鹤,对方有意刁难他,他自然也看得出来,眼下这王陆屏给了个台阶下,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同程先鹤那等小人搞得过于难看,他抬头看了王陆屏一眼,道:王先生好运气,竟能收到这么好的画。
    程先鹤嗤笑了一声,讽刺道:可不是,此等佳作可不是某些画家的水平能及的。
    何聿秀心里窝火,只觉此人分外烦人,他冷哼一声,那程先生想必水平极高了?既然如此,能否给何某解释一下,为何这画上的光影如此突出?
    他手指轻轻一点,指着画中的猴子问。
    程先鹤愣了下, 循着他的手指望去,只见那猴子眉心一点白,周身轮廓过渡十分自然,一看便是极好的,他抱胸道:易元吉技艺高超,处理画面自然比常人出色,这光影我可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儿,何先生莫不是想空口白牙说这画是假的吧?
    一旁的王陆屏闻声愣了愣,脸色顿时有些不好。
    何聿秀看了看那画儿,指着上头的猴子,说:何某曾偶见一幅明人仿画,仿的正是易元吉的笔法,画中的猴子神态自然可爱,须发毕现,此画虽然也画得很好,但画中光影、明暗对比突出,倒是和何某印象中的那幅画相去甚远。
    他看着那画,怎么看怎么怪异。
    宋人画画,自成章法,徽宗观月季,察其四时变化,晨昏流转,易元吉也常于深山观察细节, 所画的猴子自然是万里挑一,但细看这只猴子,周身光影突出,虽然写实生动,但却不似宋画,反倒有那么些西洋画的味道,国画的图真和西洋画的写实还是有差别的,你要说这是明末亦或前朝的,何某还可接受,但是宋朝,宋人有这么画画的吗?
    王陆屏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, 元敬山兴趣来了,哦?何兄的意思是,这画,可能是假的?
    此话一出,顿时满堂哗声,什么!假的?
    何聿秀没接话,其实在他看来,即便此画是假的,他也不枉此行了,毕竟这画确实不错。可那程先鹤烦人得很,不呛他几句他心里难受,他本不欲让场面这么难看,不过眼下看来,是收不住了。
    不可能,王陆屏亲鉴过,怎么还能有假。
    嘘谁知道呢。
    一旁的记者恰时拍了照片,王陆屏脸色一瞬变得不太好看,何兄,空口无凭可不行,王某倒也是真研究过易元吉,你要说国画无有写实,王某万不能同意,此画笔法都极近宋人,而易元吉作画常常在画上自书长沙助教易元吉画,这点正是王某坚定此画为其所画的原因,何先生单凭这点白,怕是没什么说服力吧。
    何聿秀点了点头,说的也是这么个理儿。
    堂内嘘声一片,搞什么啊
    但是,何聿秀话锋一转,眼神清明,何某见的那幅明人仿画,书的也是长沙助教易元吉,王先生就没想过,万一这款也是仿的呢?宋画传世如此之少,靖康一变,多少宋画都毁于一旦,徽宗传世之画都如此之少,更何况是这人微言轻的易元吉了。
    王陆屏万万没有想到,这何聿秀竟然是来砸场子的。
    不过何聿秀说的这一条,他倒是真的没想过。此话一出,他的脸色有些难看。眼下堂内这么多人,何聿秀搞这么一出,他是真的有些下不来台了。
    真的假的啊,这画儿,仔细一看,倒也真有点故意做旧的意味。
    不说我还没发现,也怪我见宋画见得少。
    哈哈,谢兄真是说笑了,想这宋画我也是没见过几幅啊,原以为这次来能开开眼界
    王陆屏已经有些动怒了,恰此时,程先鹤抱着胸,冷哼了一声:看来何兄今日是非要论个真伪了,要说论真伪,在座的想必都不是鉴定的行家,自然论不出什么结果,要我说,还得请位行家来。
    他眼神扫过王陆屏,微不可查地朝他示意了一下。
    王陆屏愣了愣,随即笑了笑,道:程兄说的对,各位,请稍等片刻。
    说罢,他便大步走出门外,徒留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,怎么回事儿?
    屋子里一片混乱,何聿秀能觉察到不少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,他挺直了腰杆,掸了掸自己的衣服,重又回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坐着。
    许绍清的目光,也跟着落在了那个偏僻的角落。
    此时正到了日头高照的时候,梅雨季节一过,天气稍稍好些了,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连天阴雨,日光透过窗户,照到了何聿秀的头顶上,他的发色原是很黑的,在光底下却透出来一点赭色,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也柔和不少。他闭上眼睛,听到了别人窃窃私语谈论自己的声音,原是不想理会,却总能察觉到道道目光。
    其中有一道,叫他如何也忽视不了。
    他睁开眼,视线有些朦胧。
    待到稍稍清晰了一些,他一眼便对上了那人的目光。应邀前来王府的人,大多身上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,读四书五经的人,惯是喜欢穿长袍,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子的。眼前这男人穿着浅色西装扎在人群之中,实在是有些显眼,何况这人生的好看,肩是很阔的,鼻子也很高,是年轻人的俊朗模样,不免惹了许多人侧目。
    格格不入。
    这身西装,和这里格格不入。何聿秀想。
    那男人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,从西装背心口袋里露出一条不太明显的怀表链,就那么站着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    何聿秀的视线从他的垂下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,逐渐往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。
    说实话,何聿秀不太能记人,但这个人的脸,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。
    许绍清。
    他连他的名字,也记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残留的那点困意瞬间被驱散了,他狠狠瞪了那许绍清一眼,一句话也没说,又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许绍清看他一眼,也并未说话,径直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坐着。
    许缘竹见他过来了,顺着看过去又看见了何聿秀,看见何先生了?
    谁?
    少给我装傻。
    你还觉得他是那种会请画托的人?
    许绍清端起桌上的茶杯,喝了一口,眼见为实。
    许缘竹叹了口气,又短促地笑了声:呵我年轻的时候,也相信过这句话。
    许绍清看他一眼,怎么,又要拿你这几十年的经验教训人了。
    你许缘竹语塞,顿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,说:是,你大了,有了自己的理念和信条,觉得我人老了,想法也过时了,但人呐,不能太相信自己,一旦太相信自己,就会犯错误。
    如果我是你,会去给何先生道个歉。
    许绍清皱了皱眉,越发觉得可笑,你当真这么信那何聿秀?
    许缘竹顿了顿,没说话,拄着拐杖朝着何聿秀走去。
    许绍清面色如水,深深地看着许缘竹的背影,许久没有再出声。
    何先生,又遇到了。许缘竹喊了他一声。
    何聿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,一回头,却是那前些日子在华阳画堂门前碰到的先生。倒是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见他,聊了几句,却发现眼前这位也是为了这幅画而来。
    何先生,您当真觉得这幅画是假的?许缘竹问。
    何聿秀摇摇头,只是凭着一些见识和经验说话,何某也不是那鉴定古物的专家,看着那画心中实在有些疑问,又被一些人左右讥诮才说了两句。
    这个一些人,自然指的是那程先鹤。
    而此时,程先鹤和王陆屏站在屋外,脸色都说不上有多好看。
    王陆屏看着程先鹤,全然不似在屋内的和善模样,他阴沉着一张脸,责问道:行家,说请什么行家,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!
    程先鹤摇摇头,左右看了一眼,劝道:陆屏先生,你先不要生气,听我和你慢慢说。
    不生气?我怎么不生气,要是这画他顿了顿,往后看了看,压低了声音,要是这画,真的是假的怎么办?
    宁浦的鉴定行家,你说说,去请谁?谁会来?金修尘吗,照他那个清高的脾性,你觉得他要是来了,万一说这画真的是假的,这么多人,我这脸还要不要了?
    王陆屏不得不承认,刚才被那何聿秀一说,他自己现在也不敢断言这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。要说是假的,那他邀了这么多人来观画,打的是易元吉的名目,这脸可真是丢大了。可要说是真的,方才被那何聿秀一说,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怀疑了,他此刻再说,未必令人信服。
    程先鹤拍了拍他的肩膀,陆屏先生,你先别急,金先生是个什么性子,先鹤清楚,但是宁浦又不是只有他一位能鉴定的能人,我看那魏成安便不错。
    魏成安?你说的是
    程先鹤左看右看,覆在他耳边说:陆屏先生,我明白您的忧虑,和您说实话吧,那魏老爷子,和我也算有几分私交,老爷子平生没什么爱好,就是好酒,若是陆屏先生肯将你那私藏的陈年好酒送出几瓶,再由我牵线,这叫魏老爷子改个口,也容易得很
    日头逐渐高升,已近晌午了,众人集聚一室,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说几句话,可是等着等着,不由得也烦躁了起来。
    怎么,这王陆屏去哪儿了,这将我们晾在这儿自己不见人影儿,是怎么回事?
    是啊
    何聿秀到也没想过自己的话竟引得这王陆屏百般忙乎,人群中听到有人高呼,嘿,我说何聿秀,你说话靠不靠谱啊,这画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?
    何聿秀皱了皱眉,还没等他说话,便听到了王陆屏的笑声,只见那王陆屏远远地从院里走进来,真的假的,还需要明眼人给过过目。
    何聿秀抬头,见那王陆屏大步迈进屋里,左右看了眼,然后躬了下身,道:不好意思,各位久等了,一会儿王某定自罚三杯赔罪。王某自知不能扫了大家的兴,让大家看一幅假画,聿秀兄的惑自然需要一解,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也可能有些疑问,于是王某特意请了魏老爷子来给过过眼,让大家等了这么久,大家多担待。
    这时王府的管事进来,覆在王陆屏耳边说了几句,便见王陆屏点了点,快快有请。
    魏老爷子已近古稀之年,胡子花白,戴一副眼镜,是前朝的小王爷,虽然权势不大, 但自幼爱好书画,因着是皇家之人,籍着这身份也见过不少真迹,要说这魏老爷子,在宁浦的文人圈子里声望也是很高的,不亚于那金修尘,只是这两年托病避不见人,鲜少出现在这种场合,王陆屏竟能请他出来,也是叫众人大吃一惊,
    随着魏老爷子一同进来的,还有程先鹤。
    程先鹤佯装不经意地朝着何聿秀看了一眼,嘴角勾出了一个狡猾的笑。
    何聿秀眼睛看着那魏老爷子,倒是没注意到程先鹤,倒是许绍清,将那程先鹤的一举一动收入了眼底。
    第九章
    这不是那日他在华阳画堂看见的那个管事儿的么。
    许绍清皱了皱眉,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何聿秀,却发现这二人并不如想象中关系密切,甚至说,这人对这何聿秀,有着一股莫名的敌意。
    魏老爷子年近古稀,身子骨却还硬朗,走起路来丝毫不见老态,身旁的佣人递给他一幅眼镜,他戴上之后,仔仔细细地将那幅画,从头到尾看了一遍。
    好画,好画呀!
    他身旁的人也在交头接耳讨论着,看吧,老爷子也说这是幅好画,你说那何聿秀是不是看走眼了?
    这谁知道呢?老爷子还没发话呢,再看看
    魏成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看完后,他一言不发,抬头看了眼四周,最后目光落在何聿秀身上,就是你说这幅画是假画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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